被“白幼瘦”绑架的青春

日期:2025-12-14 21:33:27 / 人气:7


今年,北京大学一项覆盖了全国 4 万多名青少年的进食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显示,中国有超过五分之一(21.18%)的青少年存在疑似进食障碍风险。
什么是进食障碍(ED, Eating Disorders)?通俗来讲,这是一种精神类疾病,患者通常过分关注自己的体重、体型以及食物,并因此出现进食行为异常,厌食、暴食或者贪食的情况。
尤其是其中的神经性厌食症,它是所有精神疾病中死亡率最高的一种,死亡率高达 10%。患者可能因极度营养不良导致多器官衰竭而死亡。
令人不安的是,进食障碍患者年龄有明显的低龄化趋势。到 2022 年,18 岁以下的未成年人,在所有就诊的神经性厌食患者中占比高达 77.6%。
为什么减着减着,就减出病了?这病是如何演化的?能严重到什么程度?又怎么治?今天我们找到了 3 位经历迥异的讲述者,听完她们的故事,也许你能得到想要的答案。
减肥契机
我叫章章,今年 26 岁,我现在是在杭州从事婚礼相关的行业。
章章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出生成长。从小胃口好,精力旺盛,每天都在疯跑,因此又黑又瘦。她说自己很普通,相貌普通,成绩普通,似乎只有“瘦”是她最为突出的所谓“优点”。
三年级的时候,我跟我爸在家。我在帮他烧柴火,他在做饭。
我给他念我们班里面一个胖胖的女生的作文。念着念着,我就跟我爸说,“哈!我要是长得像她这么胖的话,我就去死!”
我记得很清楚,因为我爸那个时候用非常震惊的眼神看着我。
我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身材这个东西在我心里有了一个烙印——我得瘦,胖就是不好,女孩就不能胖。
但那个女孩,她很胖吗?其实也没有,但她只是肉嘟嘟的,仅此而已。
小时候盛行的电视剧里,女主角一定是瘦弱白皙的。胖,不但意味着无缘主角,而且还容易被刻画成反派角色——这是章章得出的结论,也是校园里的普遍认知,因而所有人都对胖子带有恶意。
然而村子里的孩子都过得大差不差,并没有谁能在美丑、胖瘦上,显得多么突出。直到她上了初中,去到县城,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好看的人。较深的肤色让章章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,就连她最好看的衣服也显得土土的,章章越发自卑,同时努力追赶时尚。然而她的身体也在发育,正常的体重增长被人接二连三地说成“胖了”。章章开始了日益加重的体重焦虑。
研究表明,饮食障碍患者通常存在五个阶段,此时的章章正处于第一阶段,“身材不满与焦虑萌芽期”,这个阶段的患者普遍因为对腹部、大腿等特定身体部位的不满,尝试某种流行的清淡饮食法,体重尚未发生显著变化,但心理已开始与食物建立紧张关系。
初中时,章章只是少吃,加上睡前做些运动。到了高中,她的进食障碍演化到第二阶段,“饮食限制与体重波动期”,开始对体重数字的关注日益增加,频繁称体重;发展出规律性的节食行为,比如跳过正餐、计算每一口食物的卡路里;还出现了一定的“补偿行为”,比如餐后增加运动量……
早上 5:20 左右,我会自然醒,我就去跑步,绕操场至少跑 5 公里。
去食堂买一个鸡蛋,回到教室之后我会站着上早自习。
上完早上的第一节课之后,其实我们是有一个跑操的。那段时间,我跑完操之后,我整个人是非常虚的,坐不住。我得趴在桌子上缓个 30 分钟左右才能缓过来,不然就会浑身发麻、冒冷汗。
跑操的时候我还要求自己必须把手臂也一起摆动起来,这样就能锻炼到手臂上的肥肉。
每节课间我都会喝水,隔一节课我就要去后边站着,跟老师说老师我困了,我想站着上课,老师基本上都是同意的,但其实我只是为了消耗更多的热量。
中午我就是喝粥,下午到晚自习期间,我也可能会去跑步,或者到处走走。晚饭的话我一般也是只喝粥。
若是下雨让我跑不了步,我就会去我们的宿舍楼的楼梯里上下跑。
上课的时候,我会一边上课一边去揪我腰后侧的两坨肉,我会经常去揪它们,无意识的那种,因为那两坨肉真的特别难减。直到有一天我再去摸的时候,那两坨肉不见了,这个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强烈的兴奋感。
饮食障碍的发病高峰在青春期(13—18 岁)和青年期(18—25 岁),女性发病率显著高于男性,其比例甚至高达约 10:1。引发因素大致有三个方面:“以瘦为美”的社会文化因素(媒体、影视对瘦的推崇;体型歧视与污名化;社交媒体算法制造焦虑等)、价值感缺乏等心理因素(自我认同困难;对人生、生活失控;创伤后应激反应等),以及生物学遗传和家庭因素(天生对负面情绪敏感;家庭对孩子的高成就期望与批评等)。
为了更好地展示不同的讲述者的经历,在阐述章章后续故事之前,请允许我们稍稍暂停一下,先来听听今天的第二位讲述者,来自黑龙江的子晨的经历。
子晨从小体质偏弱,家里人从一位“地方神医”处寻得一副药,导致她胃口在小学 2 年级的时候变得极好,体重在半年内从 60 斤一度极速飞涨至 130 斤。
我从小性格就特别软弱,经常被人欺负。上初中时也是如此,当时我有些执拗,会把所有不顺心的事都归咎于身材,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胖、不好看,才会被人欺负。
像我这种性格的女生,特别容易被老师安排和调皮的男生同桌。当时我的同桌都是成绩不好、爱打闹的人,直到他坐到我身边。
就叫他小山吧。小山也是班里很淘气的孩子,但心地很好,长得又黑又瘦,有着一双大眼睛。我到现在都很喜欢这种长相的男生。
当时是三个人一桌,另一个男生总爱欺负我。三个人同桌本来就很难划分桌面空间,不像两人一桌能一人占一半,他们总会想方设法挤我,不让我往书桌上放东西…… 都是些这样的小事。
但自从小山过来之后,每次另一个同桌有这类举动,他都会说:“你往那边让让,挤到子晨了,她怎么写作业?”
还有人把我的笔盒扔到地上,想看我的反应,小山就会走过来把笔盒放到我桌上,然后对那个人说:“你别这么干了”。
他可能不知道,他的这些举动对当时的我来说意义有多重大——他走过的时候,我甚至觉得他在发光。
当时我只是暗恋他,觉得如果我的喜欢被人发现,一定会被班里人嘲笑。我一直偷偷喜欢他,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透露。上体育课时,我会偷偷看他打篮球的背影,也会格外珍惜他送给我的每一样东西。
子晨非常满足于以这样的方式,维持和小山的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。
直到某天,她听到班里的八卦说,小山和一位性格强势的女同学处了对象,震惊之余,子晨开始分析……
我寻思他为什么会喜欢她呢?班里没人说那个女生有什么优点,只会说“哇!她的身材真的很好!”
我把原因归结为这一点,觉得小山和她在一起,可能就是因为她有好看的皮囊,哪怕她有再多缺点。
其实我是个很懒惰的人,虽然从小到大总被人说胖,但我不愿意放弃美食,也懒得运动。但就是因为这个契机,我突然萌生了改变自己的想法。初二下学期,我决定减肥,这是我改变的第一步。
我主要的方法就是节食,相信网上说的“少吃一顿晚饭就能瘦”。我还买了呼啦圈、跳绳之类的运动器材,一开始家里人都比较支持。
我会不吃晚饭或者吃得很少,然后摇半个小时呼啦圈,再出去跳绳、散步。
慢慢地,一周大概能瘦一斤、半斤。
经过两三个月,我的体重从 127、128 斤左右降到了 115、116 斤,大概瘦了 10 斤后,就进入了瓶颈期,怎么都瘦不下去了。
没办法,我只能彻底不吃晚饭,同时把重油重盐的食物全部排除,只吃青菜之类的清淡食物。
调整饮食结构后,我又开始瘦了,这次降到 100 多斤后,又卡住了。
当时正好是暑假,我开始跑步、打羽毛球,但不管做多少运动,体重都停在 100 斤左右,我有些犯难了。
其实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已经有些魔障了。最开始我的目标是拥有健康的身材,以我 168cm 的身高,100 斤左右的体重其实已经很好看了。但当时我的脑子里只剩下“再瘦一点”。
那个时候流行“白幼瘦”审美,大家会对骨骼细小、甚至瘦骨伶仃的女生产生天生的怜惜,我也很喜欢那种身材,想成为别人眼中“风一吹就能倒”的样子。
现在回想起来,一开始追求的目标就是不健康的。
此时的子晨已然经历过第一和第二阶段,但当她还不满足于此,为了考省重点高中,她暂停了一段时间的减肥,但考完发现自己体重变成 110 斤的时候,子晨在暑假期间开始了近乎疯狂的节食行动,每天只在饿到头晕眼花时喝一袋牛奶,只吃一点点葡萄或香蕉,用各种方法瞒着家里,不吃饭,一个暑假就这么瘦到了 80 多斤。
这意味着她开始滑向第三阶段,“障碍行为固定与合理化期”。这个阶段开始的标志,正是对自身体型的感知明显扭曲,即使体重已过低仍觉得自己“不够瘦”。同时,患者的身体开始出现疲劳、头晕、畏寒等症状,女性还可能出现月经紊乱或停经等生理变化。
其实我瘦到 90 多斤的时候,月经就已经不来了,但我瞒着家里人,不觉得这对身体有多大伤害,甚至都不怎么照镜子了,每天只盯着自己的手看。
我特别喜欢那种青筋暴起的手,因为我原来的手很胖,肉嘟嘟的,看不到青筋。当我发现自己手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时,会近乎迷恋地每天触摸,也会反复抚摸身上的骨头。
躺在床上时,我的大腿瘦得凹进去一个坑,但我却用一种特别“变态”的目光欣赏着自己。
因为吃得少,我没什么力气,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休息、玩手机、看书,唯一的娱乐就是欣赏自己的骨头。
■图 / 子晨此时的身体状态
暴食
而饮食障碍的第三阶段还有一个最最显著的表现——“暴食-催吐行为”。
我们将视角拉回到第一位讲述者章章,经过极端的饮食控制和运动,章章发现自己腰后侧的肉没了。这般激进的方法的确成功让她不断变瘦,然而代价也很快反馈到了她的身上。
章章发现自己每次洗澡后头发似乎干得特别快,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如今的发量已不足从前的一半;同时她的胃部疼痛频繁,长久的压抑让她无比渴望胃药里的一丝甜味儿,以至于不管不顾地将生烫的热水灌下……
高二到高三的那个暑假的过渡,我特别想再努一把力,我想考一个比较好的大学,然后就去学校上自习。
那个时候天气是很热的,其实效率不是特别高,到了教室,我在那里看那些公式,看着看着,我就看不进去了,非常想要吃东西。
我就开始在教室里面搜罗,把每个人的抽屉全部都翻过去。有一些同学的东西都是落在学校的,因为我们的暑假好像只有半个月。
其实我是在侵犯他人的隐私,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不管不顾了,每一个人的桌子全部都要翻过去。
我翻到了有一包吃了一半的干脆面,它是半封着的,应该是忘记拿走了,我把它全部都倒到了我的嘴里。那个干脆面它是很硬的,尖尖的,划着我的喉咙,一直划到我的胃里面,其实这并不舒服。
把它们吃完之后,我就收拾我的书本,我要回去。我当时就这样一个念头——我要回去吃东西。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来学校上过自习。
回去的路上,我就开始从小卖部买吃的,薯片、冰淇淋……平时我不爱吃的那些东西,我一边走一边吃。买的东西吃完之后,走到下一家小卖部再去买、再去吃。
我的胃非常的胀痛,我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了,一直吃到我直不起腰为止。
我开始每天只想吃东西,完全不想学习,一天之内感觉整个人都变了一样。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是极力在克制自己的,频率可能是一周一次,高三开学之前我可能大概有三次左右的暴食的经历。
新学期开始后,我想继续之前的减肥计划,觉得之前能成功,这次也一定可以。
但那个时候,我已经开始排斥运动了,身体根本承受不了之前那么大的运动量,稍微跑一会儿就会特别累。暴食的频率越来越高,有时候稍微吃一点,就想一直吃下去。频率从五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,最后变成一天一次,体重也长得飞快,从 80 斤涨到了 90 斤。
我那个时候很害怕,我就打电话给我妈妈,“我……我好像生病了。”
章章跟随妈妈去了一家著名医院的心理科,才得知自己患上了进食障碍,而正如开头介绍的那样,她因为过度减肥患上神经性厌食,直到身体撑不住了,开始报复性进食,病症因此演变成了神经性贪食。
同时,一个暑假瘦到 80 多斤的子晨在开学后也陷入暴食的漩涡中,一年没有吃到高糖分、高脂肪的食物,使得她对于这些食物感到无比的渴望,突然有一天,她失控了,巧克力、冰淇淋、蛋糕……一夜之间全部吃下。
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,我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。
我吃了这么多自己无法接受的食物,它们会在我身体里变成脂肪。我甚至觉得,第二天睡醒后,我就会变回那个 120 多斤的胖子。
我们的第三位讲述者,自小“微胖”的女孩小图则向我们讲述了她在这个阶段,更细节的经历。小图是在高考后开始减肥的,一开始也只限于适当少吃和多运动,在感受到成效后不断降低摄入食物的热量,加大运动的强度……
在越发极端的减肥压力下坚持近两年后,小图越发渴望食物,渴望甜食,渴望碳水。
我特别想吃这些东西,但又知道不能吃,因为吃了会胖。所以我想,要是把它们放进嘴里咀嚼,但不咽下去,是不是就不会吸收热量?于是我买了很多零食、饼干…… 主要是甜食,放进嘴里嚼完后,再吐到袋子里。
我觉得不咽下去就不会变胖,不吞咽就不会吸收热量。
这个咀嚼的过程会持续很久——我可能一整个下午都坐在房间里,室友不在,面前堆着一堆零食包装袋,从中午一直咀嚼到太阳下山。
我记得当时腮帮子特别疼,就这么循环着度过了那个下午。
吃第一口的时候是高兴的、快乐的,因为尝到了想要的味道。到后面就变得很麻木,但还是不想停下咀嚼,就想一直尝那个味道。
那个下午结束后,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快乐,因为心里清楚,尝了这么多东西,不可能一点都不摄入热量,所以还是会焦虑,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去跑步、跳操消耗掉。
我只是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快乐时刻,当时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。
催吐
然而单纯的咀嚼很快就无法满足小图身体对于食物的渴望,她开始在咀嚼时慢慢咽下去一些,再咽下去一些……很快小图彻底放弃抵抗,全部咽下,直到胃里装满了食物,撑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膨胀到顶住其他器官了……
当时脑子一片模糊,只想歇一歇。
我不快乐,因为我吃了太多东西……
有一次实在吃太多了,胃承受不住,自然而然地吐了出来。吐完后我想,要是每次吃完都把食物吐出来,是不是就能少吸收一些热量?
从那次自然呕吐后,我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,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。
一开始只是挤压胃部,那时候喉咙还比较敏感,稍微按压一下,给胃部一个向上的力,就能吐出来。
但到了后来,食物涌上来时,喉咙好像会自然而然地把它咽回去,已经没有了被刺激的感觉,涌上来就涌上来,我也不想把它吐出去。
再到后面,喉咙变得不敏感了。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手抠——左手抵住胃部,右手伸进喉咙口,挤压舌头根部,刺激喉咙产生呕吐感。
我暴食时吃的东西比较固定:通常先吃两碗拌面,再吃一笼蒸饺,剥两个粽子,买一两桶饼干。暴食前我会先喝一大杯水,这样有利于后续把食物吐出来。中间还会准备一大瓶 1.5 升的矿泉水,吃的时候同步喝下去。
这种进食和现在正常吃东西的心态完全不一样。正常吃东西是因为有特别想吃的美味,想尝试一下;但那个时候,我只需要任何能放进嘴里的食物,根本不关心它好不好吃,只要是食物,能放进嘴里就行。
或许是担心身体持续长胖,也或许是单纯因为暴食后胃里难受,另外两位讲述者章章和子晨,也很快学会了催吐,而升学的压力也让她们极速陷入“压力大→暴食→催吐→压力更大……”的恶性循环中。
直到“暴食催吐”的频率越来越频繁,一周一次很快变成一天一次,直到呕吐后的厕所引起父母的疑心,直到父母撞见子晨疯狂进食的一幕。
我们是东北的,冬天来得很早,下午 5 点天就黑了。
我知道爸妈一般周五会七八点才开车回来,所以我就选周五这天进行暴食。
那天放学回家后,我特别开心地在楼下买了一大袋零食。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经验了,知道什么食物更容易吐出来——如果一开始先吃冰淇淋润滑胃部,后续就能很轻易地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。
当时我心想:“哎!好开心,终于能做这种事情。”
结果在家吃了大概半个小时,突然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,我瞬间感觉血都凉了。
我赶紧把没吃完的食物藏起来,零食袋塞进垃圾桶,然后坐在房间里装作若无其事,跟爸妈打招呼:“哇,你们回来了,今天这么早!”但其实内心已经慌得不行。
我能感受到那种“卡路里和脂肪在胃里堆积,明明可以吐出来,却还要维持家庭表面和平”的焦虑与狂躁。
我根本没办法在不发出声音、不被他们察觉的情况下,去卫生间把食物吐掉。
子晨体重一步一步降到了 70 多斤,已经是肉眼可见的病态了。她彻底进入进食障碍的第四阶段,“全面障碍与身心健康恶化期”。饮食障碍完全主导了子晨的日常生活、思想和人际关系;她的认知功能受影响,注意力、记忆力下降;抑郁、焦虑、社交孤立情绪障碍不断加重;同时,电解质紊乱、胃肠道问题、骨质疏松以及催吐引发的牙齿腐蚀等健康问题,逐个在这具皮包骨的身躯上展露。
子晨的父母带着她前后去了哈尔滨当地和天津的两家医院进行治疗,但她的病情并未好转,甚至还有恶化的趋势。几番打听之后,她最终被带到了北京的一家医院。
我们一家人很快就去了北京,我当时还是很茫然的状态,心想“你们愿意带我去哪里就去哪里吧”。
当时是在北京的舅舅来接我们,中午到了之后,舅舅先带我们吃了顿饭,下午很快就给我办了入院手续。
舅舅送我去医院的时候特别有意思,他开车走在前面,苦笑着跟我说:“你不要恨舅舅啊。”
我当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但接下来的几个月,我真的特别恨他!
妈妈陪我坐电梯到病房楼层,那里的门是一层一层密闭的,我记得大概有三层:最外层是铁锁,中间一层需要刷卡,最里面的房门也上着锁。
一进去门口就是护士站,护士把我身上的卡子、手表、钥匙……所有小物件都收走了,还让我换了一条病号服裤子。当时是夏天,我上身只穿了一件没有口袋的 T 恤,身上所有肉眼可见的尖利物品都被收走了,手机也没留下,然后就让我进了病房。
我突然有点傻眼了,因为走进病房时,妈妈留在了那三层门之外,没有进来。我很茫然,以为妈妈还能陪着我……
当时脑子一片空白,护士把我领到最边上的房间,里面只有我一个人。
入院时天还没黑,大概是下午两三点,进去没多久,护士就来喊吃饭。我说我不想吃,她却说不行,这里吃饭时间是固定的,所有人都必须吃。
当时没人跟我说明情况,突然就让我去吃饭,我还处于不想暴食、比较佛系的状态,就坚持说不想吃。护士反复催促:“你必须出来吃。”僵持了几轮后,我还是出去了。
那里的食物是按规定分量准备的,每个人都用铁盘盛好,放在大家围坐的大桌子上。我迷茫地想着,先跟着吃两口吧。
我平时比较社恐,但也懂礼貌,不发作的时候还是很与人为善的。
我象征性地吃了几口,发现身边所有人的进食姿态都很不正常:有一个人像小鸡啄米一样,拿着筷子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;另一个则大口大口地吞,不咀嚼,一口饭咽下去就咕噜一下吞进肚子里…… 这两个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,当时我心里想:“哇!这都是什么!”真的被震惊到了。
说实话,那里的饭并不好吃,直到现在我都这么觉得。我没吃几口,护士就过来了,面无表情地用命令的语气说:“你必须吃掉。”
我说:“我不想吃,你听到了吗?我不想吃这个饭!我妈妈呢?让我出去!”
我开始吵闹,但周围的人好像都不惊讶。正常情况下,身边有人突然吵闹,大家总会窃窃私语议论几句,但这里的人只是被我吵得停下了动作,有的人甚至还在继续吃饭,只是看着我,像在看一场闹剧。
护士就那么盯着我,说了几句话后,突然从后面冲出来两个护工——都是 30、40 岁左右身强力壮的女性,一路把我拖回了分配给我的房间。
我懵了,拼命挣扎,但她们很快就用专门的绑带把我的手脚绑在了床上,又在腰上和胸部绑上绑带,确保我无法起身,把我仰面朝天地绑在那里,像只王八一样。
被绑的时候天还挺亮,我就在那里又骂又喊,大概喊了半个多小时,就没人理我了。然后我又开始求饶:“我错了,放开我吧……”还是没人回应。
我能听到外面的人在做自己的事,有的窃窃私语,有的走路,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无能狂怒。喊着喊着,就发现外面的天一点点黑了下来。
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,只觉得很无助。当时我想上厕所,就喊:“我错了,就算不松开我,能不能让我去上厕所,回来再绑着也行。”
一个护工过来了,问我是想小便还是大便,我说想小便。
她先解开了固定我胸部的绑带,拿了一个医院用的便盆放在我身下,然后过来解我的裤子。我怎么躲都没用,只能任由她摆布。
我又震惊又羞耻,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当时的心情,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猪,被不认识的人伺候着小便。
我也发现了,不管什么情况,她们都不会放开我。又过了几个小时,大概七八点的时候,走廊的灯都关了,我又上了一次厕所。到这时,所有的羞耻心都没了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可能半夜有人给我解绑了,第二天睡醒时,我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。
第二天,我还是试图反抗了一下,有点叛逆地想:“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了吗?”
中午我又闹了一次,结果又被绑了一天,直到睡觉前才被解开。
大概被绑了三四次后,我就老实了。我知道不管怎么闹,这里的人都不会管我。
妈妈这次是下了狠心,决定把我关在这里好好治疗。
这里的进食时间有严格规定:一大早被叫起来洗漱,然后等待统一开饭,所有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上吃饭。
每天的饭量是固定的,必须在 20 分钟或半个小时内吃完(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)。如果吃不完,护士就会把我绑起来,强制性纠正我的饮食习惯。
中间还有加餐时间,在早饭和午饭之间、午饭和晚饭之间。像我这种 BMI 已经低到危险程度的患者——当时医生说,都没想到我这个状态还能活着——加餐喝的是一种奶茶颜色的液体,忘了叫什么名字,大概是三个字,能快速增肥,有点类似于“液体脂肪”。
我被绑起来的时候也得喝这个东西。当时我很抗拒,就不喝,结果被护工倒了一头一脸,那种黏腻的感觉,我到现在都记得。
其实后来她们给了我一个平板,医院里有 WIFI,我可以用它稍微娱乐一下。
但刚进去的半个月,我基本都在发呆,因为当时我是一个人住一间病房。症状比较轻的患者,会两人或三人住一间。
我的病床上贴了一个小红星(也可能是红三角,记不太清了),后来跟护工熟了之后,她告诉我,只有情况特别危险、无法控制的患者,才会贴这个标记。
几次反抗无果后,我知道这里没人会惯着我,行为也变得可控了。她们就把我调到了双人病房,床上的小红星也被撕掉了。
还有件挺有意思的事:吃饭的时候,厕所会被上锁。开饭前,护士会说:“现在赶紧去上厕所,上完出来把厕所锁上。”吃完饭后,大概过两个小时才会打开厕所门,可能是为了防止有人去里面吐掉食物。
■图 / 刚出院的子晨去北京各处逛了一圈
子晨的康复
治疗进行了八个多月后,虽然主治医生说子晨并未完全被治愈,依然有复发的风险,但当时家里已经难以负担高昂的治疗费用了,父母将子晨接了出来让她继续学业。
然而作为插班上的子晨经常遭受同学和老师的霸凌,这又导致子晨进行了几次暴食和催吐的行为,但好在当时子晨的体重到了 90 多斤,身体已经没有那么渴望食物了,并且治疗后的暴食行为已经不再那么失控。从高中到大学,暴食的频率越来越低……
特别奇怪,你有时候觉得一件事轰轰烈烈地开始,结束时也该有个戏剧性的场面,但其实并没有。
进食障碍好像突然有一天就从我的生活中抽离了。以前食物会带给我极大的愉悦,但突然有一天,那种渴望就消失了,之后也再没有过那种需求。
也可能是别的事物已经把我的生活填充得很满,我不用再困在“一天只想着吃和吐”这件事情上面了。而且其实我当时已经开始了更健康的生活方式,不再追求减肥,而是开始健身。
我也逐渐发现它在我身上留下的后遗症:整个高中时期,我经常请假去看牙。我的牙在吃稍微硬一点的食物时,就可能毫无征兆地掉一颗——说着话,一颗牙就掉下来了。这全都是因为之前催吐时,胃酸腐蚀了牙釉质。我现在整口牙有 18 颗都是假牙,平时根本没法啃骨头,只能吃比较软的食物。
最开始催吐时,需要用筷子或手指捅喉咙,特别痛苦。但现在,我只要一弯腰,想吐就能吐出来,身体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。
而且因为当时过度减脂,脂肪没了之后就开始消耗肌肉,我现在整个胳膊摸上去都是浮软的,没什么力气。
本来应该是女生身体发育的关键几年,我因为过度减肥,胸围比其他人小很多。
我小学时就已经长到了一米六二、六三,原本高中可能会长到一米七以上,但因为那几年营养严重缺失,现在我也只有一米六几,没能突破一米七。
除了身体上的后遗症,子晨还在事后从亲戚口中得知,她的整个治疗过程,所有花费加起来约有数百万;第一位讲述者章章甚至不敢估量自己这些年来,因为暴食花费了多少钱,若是这些钱被用做别处,或许她能拥有许许多多精彩的体验。
当然,用钱财来衡量过度减肥变美的代价似乎过于冷血,那就用生命衡量吧。
从北京治愈之后,我也定期去复查过。我前面就坐着那种瘦骨嶙峋的人,还有我当时的病友。
有的人很厉害,上了很好的学校,成为了尖子生;有的人就从此了无音讯。我一直不敢想,ta 会不会就是死掉了?而且我知道,也有明确的已经死掉的人。
我只不过是这里面特别幸运的。
小图的康复
子晨最后描述的情况,也是进食障碍患者在第四阶段的一个主要表现——部分患者对康复失去信心,对治疗产生抵抗,否认问题的严重性,在痛苦中进行自伤行为或产生自杀意念。
我们的第三位讲述者小图也曾是这样,她大学毕业工作后,暴食的欲望依旧控制着她,以至于她在一次催吐后心灰意冷,试图通过轻生来结束这日复一日,遥无绝期的痛苦。
好在小图最终没有跨出阳台那一步,又过了 4 年,疫情的到来让一切迎来了转机。
所有人几乎都不能出门了,外面的大部分店铺也会关门。我没有任何一个合理的理由,在那样一个情况下再告诉我爸妈我一定要出门,完全找不到空隙去采购食物并且疯狂进食,就是这是一个客观条件,哪怕你脑子再想。
主观意愿上你再想要去进食,但那一根线还是会死死地绷着,告诉自己说不行,我肯定不能在爸妈面前那样子疯狂地去吃东西,去呕吐。
再加上疫情正开始的时候,我恰好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,身体在那个状态下可能也抑制了你很想吃东西的欲望。这两个客观的事情加在一起,把这样子(“暴食-催吐”)的循环突然之间就打破了。
疫情结束以后,小图尽量和父母正常地进行一日三餐,能回家吃就尽量回家吃饭,虽然还是时不时出现想要暴食的冲动,但多数时候理智能占据上风,小图暴食的频率从一天三次,变成一周一到两次,再后来变成两三个月一次。
最近的一次是 2023 年的 10 月份,当时知道了家里面一个不太好的信息,所以压力陡增,当天就去买了非常多的食物,吐过一次。
冷静下来就告诉自己说,压力再大,这也不是一个好的方法,这也不解决问题。如果不想回去的话,就尽快结束这个事情,然后去解决问题。
近 8 年进食障碍同样带给小图的身体很多疾病,长期催吐的行为,导致她有很明显的咽喉炎症状;并且食物和水在打嗝后很容易从胃里反流进嘴里;手指也因为长期抠嗓催吐碰到牙齿而留下疤痕;同时,进食障碍或许还让她患上了注意力缺陷障碍,没有办法长时间地集中精力做一件事……
但无论如何,小图和子晨都已经走完了进食障碍的第五阶段,也是最后的一个阶段,“慢性化或寻求改变期”。这一阶段的患者因健康危机或重要关系受损而开始寻求帮助,康复过程通常漫长且充满反复,但会有一定比例的患者在医疗、营养及心理治疗的多维度的治疗下最终走出进食障碍。但也有一部分患者会进入慢性病程,暴食和催吐成为他们应对生活压力的固定模式。
慢性病程
章章就是这样,在进入大学后,她依然保持着一定频率的“暴食催吐”行为。她曾将零用钱交到朋友手中,试图让自己无法轻易地购得食物,进而控制暴食行为,但捕捉到朋友不耐烦情绪后,她主动结束了这样的尝试。
然而在每天 50—80 元的零食开销下,章章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连 3 块钱的食堂餐费都扫不出来。也是在这个时候,她看着身边的同学打扮得越发靓丽,而自己还是土土的,穿的还是劣质材料制成的便宜衣服,她的脸依旧是整日水肿……
从高中开始的这场“下坠”仍在持续,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,章章逐渐找回了自己生活的掌控权。
他刚开始知道我的病情时,就问我怎么样能帮到我。我说,每次我想吃东西的时候,你能出来陪我吗?他同意了。我们会找个地方——比如教学楼或者食堂,一起看电影、看动漫。他会陪我度过那段想暴食的焦虑期,甚至晚上我吃多了,他也愿意陪我散步,一直陪着我。
他是一个很阳光、很开朗、很好的人。我把自己的种种经历告诉了他,他很愿意拉我一把。在患上进食障碍这么久的时间里,他是我可以坚定信任的人。他白白净净的,眼睛大大的,很有礼貌,性格有点内向。
他也经常鼓励我,总夸我可爱、说我很好。他给了我很多自信,让我慢慢觉得,其实我也许是个还不错的人。所以那段时间,我的暴食症真的好了,甚至都没有吃药,就是在他的陪伴和鼓励下痊愈的。他没有一点容貌焦虑和身材焦虑,非常自信,觉得自己很帅。
每次我问他:“如果听到别人说你丑,你会难过吗?”他都会说:“不会啊。”我问为什么,他说:“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很帅啊。”这句话其实挺感染我的。
还有的时候我会问他:“你会不会因为自己长得不高而焦虑?”他还是说:“不会啊。”我问为什么,他说:“我还有别的优点啊。”他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,让我明白,一个人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身材上。以前我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骄傲的,但在他的不断夸赞下,我慢慢好起来了。
我发现自己可以在吃完零食后停下来,就这样一天、一周、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…… 我对食物的欲望越来越低,开始正常饮食,整个人也慢慢瘦了下来——因为不暴食了,饮食也规律了,一切都在变好。
这个“他”就是章章的男朋友,从大一开始陪伴她战胜一次又一次暴食欲望,包容着她在渴望食物时的撒娇、欺骗甚至谩骂,到现在也不曾离开。
诸多案例显示,进食障碍患者在第五阶段的治疗中,通常需要一位 ta 无比信任的人,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充当陪伴、包容、监督和拒绝的角色,显然,章章的男朋友、小图的父母、子晨的护工都很好地完成了这样的任务。
然而章章的故事并没有结束,在疫情期间,没有男友时时刻刻的守护和开导,章章艰难地自我开解,然而在一次失败的理发后,她的防线终于还是崩塌了,再次陷入到身材和容貌焦虑,回到了“暴食-催吐”的循环。
一直到今天,我再也没有真正好过。
我彻底接受了进食障碍和我共存的生活。
八年前我 90 斤,这八年里,我吃了这么多苦,失去了这么多,现在依然是 90 斤。
首先是我的牙齿——催吐对牙釉质的伤害极大,我有很多蛀牙;
其次是我的食道——我时常能感受到食道和胃的衔接处又痛又麻,还会胀气,早上经常被胃痛醒;
大三的时候,我的身体开始皮肤过敏,一开始是脸上长小水泡,流脓、流黄水,后来慢慢蔓延到下巴、脖子和双手;
我自己觉得这应该是免疫力受损导致的,医生也这么说。所以我现在一直靠吃特效药维持健康,不然我的手心会像溃烂了一样;
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影响——进食障碍让我变得不自信,情绪化、易怒、敏感……这些问题相互影响,恶性循环;
其实我以前特别喜欢唱歌、弹吉他,但催吐伤害了我的喉咙,现在我也不爱唱歌了,以前的兴趣爱好慢慢都放弃了;
我对身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,每天的生活好像就是上班、下班、暴食、催吐、睡觉。
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我的习惯,还是我的欲望?好像这件事情我每天必须要做,不做这件事情我都觉得空落落的。
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在小红书上发了我的第一篇帖子,我找到了一个输出型的爱好,有助于我去梳理我的心里的困惑和疑虑,接纳自己的所作所为,我发现接纳了之后反而没有那么焦虑了。
■图 / 章章小红书内容截图
我也在尝试正常吃饭,甚至是隔三差五还会出去搓一顿之后,我发现,好像也没什么事,我好像也没有变胖。地球还在转,宇宙也没爆炸,很多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的糟糕。
或许是我以前想得太糟糕了,其实没有什么大事。
我们在对这个话题搜集资料时意外地发现,对于进食障碍带给人的伤害,许多人似乎并无法引起戒备,或是直接不以为意,反而在畸形的审美规训下,对其分外追捧。
章章:我之前刷小红书的时候,发现甚至有一个厌食症患者群体,他们会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生活,评论区有很多的小女孩很崇拜他们。我甚至有看到过“求推荐厌食症患者的小红书”的这类的帖子,然后下面就有好多人评论,说 ta 喜欢看这个,ta 喜欢看那个……
子晨:在你看不到的角落,在学校的氛围,在网络上的氛围……我为什么想找你们就说出自己的故事呢?其实就是因为我在网上看了很多以 ED 为荣的人。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他们觉得是光荣。我觉得这种事情一旦成为那种主流的那种审美,它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了。
我们的制作人在采访时问过一个问题,如果你能和当初的你,或是类似的女孩子们说一些话,你会怎么劝她们?
令我们意外的是,三位讲述者几乎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:劝不动。
章章:这个干预不应该出现在当我开始减肥的时候,这个干预应该是从我懂事的时候就开始。要更早,不然我觉得没有什么用。
无法否认,眼下社会审美的主流依然是白皙纤瘦,但我们似乎越来越能在一些去中心化的舞台上,看到越来越多的审美偏向。或许我们能一起期待一个各种身材维度的人都能更自如地展示自己,并被报以更多善意的世界。
小图:现在的这些媒体的发达程度已经可以提供很多不同的视野,很多不同的视角,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去尝试了,不用一直关注在自己身材或者自己吃东西的这些方面上。因为食物不是用来挟制你的,食物是用来让你感到美味美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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